时间过得真快,转眼间张正明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十年了。
每次从社科院大楼宽敞的楼道走过时,总会疑心张先生会迎面走来。一时多少往事,奔来眼底。
1994年考入张先生门下做研究生,说起来有些偶然,我在荆州师专念历史系时,张先生因为参加楚文化研究年会,受到魏昌先生的邀约,在我们系做过一次学术报告。张先生口才与文才俱佳,旁征博引,风趣严谨,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我从荆州师专毕业后,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任教。自己也有些不甘心,就立志报考研究生。但我手上没有张先生的联系方式,所以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写了两封信,一封信寄到《湖北日报》请他们转交张先生;一封信寄到湖北广播电台转交张先生。巧的是这两封信最后都转到了张先生手里,张先生给我回了信,信中有许多热情洋溢的鼓励。我偏处乡村,接到张先生的信就感到特别温暖。
张先生对学生的学术发展十分关心。我的第一篇论文习作是《楚晋战术之比较》,先生帮我修改了七遍,那时候又没有电脑,七遍都是手抄,但的确感到收获很大。每一次都深受启迪,自己感觉到提高得很快。先生在遣词、造句、结构、论证的可信度上尤其下功夫,每一稿上面都是满纸圈点划线涂抹,反复推敲,费尽心力。应该说,这样的“教学”,让我受益匪浅,要远远超出普通课堂上的讲授。这篇文章后来经先生推荐,在《江汉论坛》上刊发出来。
先生治学严谨,行文优美,学术论文写得像诗,真正是“诗”“思”“史”的完美交融。他有许多名句,反复被人引用,如讲说中国南北文化的格局是“龙凤呈祥”,“南凤北龙”,“中原文化如触砥柱而下的黄河;楚文化清奇如穿三峡而出的长江”;中国先秦文化与希腊文化“宛如太极的两仪”等等。受到他的影响,我以后写论文也追求文字优美,但是因为控制不好,有时候放得太开,他曾经委婉地告诉我:小刘啊,你那篇发在某某刊物上的文章说过头了啊,以后要写少一点写精一点。大概每一个人的成长都有一个过程吧,我那时候喜欢跟师兄们攀比,把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当成打仗攻山头,写了不少小文章在报刊上发表,稿费多多少少可以补贴一下助学金,自己还有些得意。刘老师每次见到我,总是开玩笑,说又可以买几斤排骨了吧?对我发小文章的事,张先生总是说练练笔是好的,但要少写一点。
先生有时闲聊时,无意中会说起他当年清华毕业后在民委工作时,住单身宿舍,每周都要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到北图借书,每次借的书都是满满一个翻斗车,就是一排排从左到右地拿,那种“横扫千军”的气势,先生讲起来总是特别高兴。我只恨自己当年没有下苦功夫,所以到现在学力还是差强人意。
先生总是说,要想营养全面,就不能偏食。他自己年轻时看书,经史子集,天文地理,什么都看,不看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,先生看过的书真多啊。他闲聊时,讲他在北大荒当右派的20年,半夜三更干活回来经常会迷路,好在他会看星座辩方向,这一招让他在右派大队里较有“地位”。先生讲起这些苦难的经历来,总是微笑着。他把这些真的看得很淡。后来我写《聂绀弩传》,查找资料时,无意中发现张先生当年竟然与聂绀弩在一起“受难”。苦难的人生经历,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,对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来说,尤其如此。
先生年长我43岁,在内心里我一直把他当爷爷看。念研究生一年级时,上英语课。有一节课课间休息,我回9楼的寝室喝水,遇到张先生,他叫住我,让我到他办公室,他拿出一本英文书,说你正在上英语口语课,你把这一段念一念。我念了,他纠正了几处错误,然后说,你的口语还要下功夫。先生上的是教会小学、南洋中学、清华大学,英语是他的童子功,他的英文好到什么程度,我想也想不到。
1995年开“首届楚文化暨长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”,会前出版了正式论文集,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。我们几个研究生都参加了编辑和校对。会议开完了,有一次,张先生在课间休息时,突然说:小刘,你校的梁白泉的那篇稿子,没有一个错误,梁先生很满意,你以后可以当编辑没问题。这话像个预言,我以后竟真的做了编辑。
我写文章喜欢造气势,但有时不太稳。张先生有一次说:你知道中国最长的楹联是哪一幅吗?接着他将昆明大观楼的180字长联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。张先生说,文章讲气势很好,气势从哪里来,要多背诵,下周上课检查你会不会背这篇楹联吧。张先生对典籍下过功夫,他的文章写得那样好,不是偶然。以后我对古典下功夫恶补过一回。
有一次,我看到一篇文章,说学者中有才气型和实力型的两种,便拿给张先生看。张先生看后一笑,说:你看刘老师(指刘玉堂老师)是才气型还是实力型?他两者都有嘛,这两者能够分开吗?这篇文章简直在胡说。
张先生爱护学生,体现在微小的细节方面。研一那年过春节,我买了一挂香蕉和一袋苹果去看他,张先生坐在沙发上,讲了一通学问大道理,又讲了一些学术界的趣事之后,掰下一根香蕉,说:这个我吃了,你的心情我接受了,其余的你拿回去吧,你一年到头也难得买上一回给自己吃,以后到我这里来再不要花钱了。结果是我将水果提了回来。他生怕增加了学生的负担,宅心仁厚,往往从这些小事中见得真切。
先生惜时,打电话,说事情,讲完就停下来,绝不拖泥带水。有几次我去找他,请教完问题,出于礼节不好立即就走,先生总是摊开纸笔,说:我还要赶一篇稿子。我得令就走。先生在这些方面,从来不喜欢世俗的繁文缛节。
先生钟情于学术,没有私交上的敌人,胸怀坦荡。最近10多年以来,学风浮躁,有些学生包括一些成名教授,经常会有抄袭事件被揭发出来,先生总是义愤填膺,有一次,说起某件学术抄袭事件,当事人是先生的朋友,先生说:要是我,我马上就道歉,改正,何必遮遮掩掩,反驳得没有一点道理,让人笑话。先生有几个学术观点上的“敌人”,在学术会议上他们针锋相对,会后私交却很亲密,有一次我问他某人在会议上怎么如此“嚣张”?他笑一笑说:我们是好朋友啊;我跟他就像庄子和惠施,争辩是争辩,还是好朋友嘛!
先生真是老庄再生。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时,是在先生的办公室,那时候他66岁,一头青丝,服饰整洁,这么十几年下来,总像个50岁出头的中年人,一点都不显老。我读他的研究生时,因为跟他的办公室同处一楼,时常看到他穿着一件红夹克,背着一个书包,从楼道上一闪而过,要是冬天的话他就围着真丝围巾,走路的速度飞快,风度翩翩。我们大家经常会忘记他的实际年龄。他喜欢喝茶(水深),喜欢抽烟(火热),从来不运动,如此“水深火热”,却很少上医院,身体一直很好,我们问过他养生的秘诀是什么,他笑一笑说:顺其自然,学术可以养生。我觉得,先生心态上像老庄,一切看得很淡,除了学术之外;修饰上像屈原,追求人与文交相辉映的真善美。
他真是深得楚文化的精髓了。
歌德诗云:“我曾领略过一种高尚的情怀,我至今不能忘却。”
是的,我无法忘却!
(作者系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)
1997年毕业时师生合影